□王偉章
從海南藏族自治州貴德縣向南50公里,一片沙漠映入眼簾。
穆柯灘到了。從同行的藏族干部口中聽到了一個大家熟知的漢族地名。我以為是聽錯了,再次詢問,確定是穆柯灘。
他還告訴我,穆桂英曾在此駐守,因此得名。此時,一陣狂風襲來,黃沙滾滾,遮天蔽日,沙地中種植的樹苗似乎就要被連根拔起,像是穆桂英的大軍疾馳而來。
后來通過地圖,始知這里規范標注的寫法是穆格灘。查地名志得知這是個蒙古語,意為“災難”。
沙帶橫貫貴南草原,由西北向東南方向延伸,寬只有3公里左右,但長達24公里。據現有的監測數據,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到世紀末的十幾年之間,黃沙帶邊緣的黃沙頭沙漠每年都以5至15米的速度向前擴展,每年將近有1000畝的草場被沙漠吞噬。
沙漠埋沒了草原、農田和村莊,似乎還有遙遠的歷史記憶。
一
最早記錄貴南的史書應該是《后漢書》?!段髑紓鳌酚涊d:東漢章帝元和三年(公元86年)秋,燒當羌酋迷吾與弟號吾率部落犯漢,進攻隴西界,郡督烽掾李章活捉號吾,號吾投降,眾羌即散,各歸故地。當時的護羌校尉傅育恐失朝廷信用,欲伐燒當羌。次年,傅育奏準請隴西、張掖、酒泉三郡太守各五千人,合兩萬兵卒,與其他各郡限期出擊。其他郡州的兵馬還未到達會合地點時,傅育自領漢陽、金城五千兵,單獨進軍,被迷吾發覺,撤帳篷逃走。于是傅育選三千精兵窮追,夜至迷吾數里的“建威南三兜谷”,準備翌晨攻擊,不料迷吾設伏夜襲,傅育力戰而死,漢軍敗走。
今天的學者通過《水經注》“歸義夾河于建威相首尾”和胡三省注《通鑒》卷四十七“河北,逢留大河之北也,歸義城本漢所筑,以招來諸羌歸義者”的記載,在今黃河南岸,距貴德縣城南80里的地方,找到了漢代建威城,《后漢書》記載的三兜谷似乎就在眼前。而貴南森多鄉和同德縣尕巴松多讓我找到了答案。森多、松多應該是三兜的不同音譯。
2000多年前,長途奔襲的漢軍行至這片草原,高原的夜晚寒冷無比,為躲避嚴寒,他們來到了溝中,點火做飯,就在他們放松警惕、和衣入睡的時候,消失了多日的燒當羌突然出現,把漢軍包圍在溝中。
三兜谷之戰拉近了貴南與古羌人之間的距離,記錄下了建威、三兜谷、燒當羌和那個孤軍深入松多的護羌校尉傅育。
二
關于羌人,史書多有記載。羌即是“羊”“人”二字的組合。故《說文》曰,羌“從人從羊”,釋為“西方牧羊人”。從古文的羌字中可以看出,遠古時期羌族擁有相當高的畜牧業生產水平。羌族作為西部的重要部族,在距今約三四千年,當印歐人大量涌入新疆一帶,幸虧有甘、青羌人的大發展,才有力地阻擋了印歐人的東遷和擴張。
在貴南分布著大量古代文物遺存。位于茫拉河畔的中石器時代拉乙亥遺址出土了大量石器,有石錘、石核、石片、砍砸器、帶槽斧形器、弧刃刮削器、龜背狀石器、琢背石刀、研磨器、雕刻器等,其中細石器加工精細。研磨器的發現,表明采集農業已經出現。
中石器時代是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之間人類物質文化發展過渡性階段,是從直接取之于自然的攫取性經濟高漲、并孕育向生產性經濟轉化的時期。
可以設想一下,當時人們時而在樹林里采集野果,挖掘塊根;時而在河邊捕捉小動物,圍攻老弱的大獸,生活雖然艱苦,常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但他們還是頑強地生活著。
白天,青壯年男子主動到較遠的地方采集和打獵,去碰一下運氣,婦女和老人則留在營地,一邊照顧幼小,一邊到附近采集食物??梢哉f,在這樣的集體里,人與人和睦共處,都有分工,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個人在勞動中盡力而為,同享勞動果實。
入夜,人們回到營地,架起火堆,燒制食物。當月亮升起的時候,人們便聚攏起來,盡情享受收獲的喜悅。
拉乙亥遺址,無疑為我們再現了青藏高原古人類的生活情景。
1977年龍羊峽水庫淹沒區尕馬爾臺遺址出土了一件精美的“七角形紋”青銅鏡,銅鏡銅錫比例為1∶0.096,是我國已知的最早的一面銅鏡。成為青海乃至中國進入青銅時代的重要標志。
英國漢學家李約瑟在總結羌人對中華民族重大貢獻時指出,在中國文字中有許多表示“好”這個意思的字和偏旁,如羊、祥、羹、饈、善、義、羲等,都曾與羌人有關,這是對羌人文明崇拜的反映,也是華夏文化中西戎羌人文化初源的遺存,甚至意味著羌人確實創造了豐富的文明。
從遠古到四世紀,無疑是中國歷史上羌人文明最輝煌的時期。
三
時間到了四世紀魏晉南北朝時代,中國民族關系發生了劇烈變化,青海進入鮮卑族時代。鮮卑族從蒙古草原大規模遷徙到中國北方。先后有乙弗部、慕容部、拓跋部遷徙到了青海。
慕容部的首領叫吐谷渾。吐谷渾帶領部族北渡黃河,漸次占領了青海湖環湖地區,兼并氐羌,地方數千里,號為強國。最初的吐谷渾并不強大,經常吃敗仗。比如,西秦的乞伏乾歸投降后秦以后,吐谷渾第七任首領烏紇堤,便“屢抄其境”,后來乾歸“率騎討之”,將其打敗,吐谷渾“亡失萬余口”(《晉書》),遭到重創。第八任樹洛干即位后,“率所部數千家奔歸莫何川”,自稱大都督、大單于、吐谷渾王,并“輕徭薄賦,信賞必罰”,一時間,“沙、漒諸戎皆附之” (《通鑒》),國力大增,吐谷渾走向強盛。
莫何川從歷史背后走到前臺。
李文實先生在其著作《西陲故地與羌藏文化》中轉引段國《沙州記》曰:“澆河(《今貴德》)西南百七十里有黃沙,沙南北一百二十里,東西七十里,西極大楊川,望之若人委乾備于此,不生草木,蕩然黃沙,周回數百里,沙州于是取號焉。”
《宋書·吐谷渾》記:“吐谷渾‘大抵治慕賀川。’視連傳弟視羆,西秦封他為沙州牧、白蘭王。宋景平元年(423年)吐谷渾阿才向劉宋朝貢,并接受宋的封號‘沙洲刺史’。”
李文實先生進一步指出,穆格系“莫賀”“莫何”之音轉。這說的就是今天的穆格灘。并由此認定吐谷渾所屬莫賀川就是《水經注》中提到的“沙州”。“沙,漒諸戎”,就是白蘭的大概位置。
公元452年,“拾寅始邑伏羅川”?!顿Y治通鑒》卷一二六注:“居伏羅川,猶未敢離白蘭(山)之險也”?!读簳?middot;西北諸戎傳》記:“拾寅立,乃用書契,起城池,筑宮室,其小王并立宅”。中華書局??庇洠耗劫R、莫賀、伏羅三地名為一地,譯音不同之故。
說明拾寅在白蘭山下建造了新的王城。這是繼伏俟城之后吐谷渾建立的第二座王城。
拾寅被南朝劉宋政權冊封為河南王,史稱為河南王。
此時,從川西經貴南渡黃河,至吐谷渾舊都伏俟城的“河南道”興盛起來。南朝僧人慧鑒、明達、法勇(曇元竭)、惠生、宋云等都經此道前往西域求經。
貴南是絲綢之路河南道重要交通節點。
四
白蘭最早見于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從東晉到五胡十六國時期,白蘭羌、白蘭國,一直到元代白蘭王,白蘭之名頻見于史籍。
西夏文詩歌講述西夏祖先發源地時說:“黔首石城漠水畔,紅臉祖墳白河上,高彌藥國在彼方。”這里的紅臉也叫赭面,是西夏人的自稱,這又與藏族自稱為赭面相符,詩歌說其祖先發源于漠水河畔,叫作白河的河邊上的石城。
對這三個名詞的具體所指,學者們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漠水即是黃河,藏語稱之為瑪曲。
關于白河,今天的學者達成共識,認為白河指的是今同德縣境內的巴曲,同德、貴南縣的草原被稱為巴塘,以巴為名,無疑說明古代有稱為“巴”的部落活動在這一地區,部落名變為地名,即漢文所載的白蘭。
《新唐書·黨項傳》:“又有白蘭羌,吐蕃謂之丁玲,左屬黨項,右與多彌接。勝兵萬人,勇戰斗,善作兵,俗與黨項同。”《冊府元龜》記載:“白蘭土出黃金鋼鐵,其國逐水草……以肉酪為糧,頗識文字……地宜大麥,而多蕪青,頗有菽粟,出蜀馬、牦牛。”可以看出,白蘭地區是一個相當富庶的地區。
《讀史方輿紀要》記載較為明確:白蘭山在吐谷渾西南。慕容廆庶兄吐谷渾國于洮水之西,南極白蘭。其后每被侵伐,輒保白蘭以自固。又西南,即白羅川。劉宋元嘉二十九年,吐谷渾王拾寅始居伏羅川,蓋未離白蘭之險也。
吐谷渾曾五次退保白蘭,依靠白蘭屢屢化險為夷。
第一次是公元329年,吐谷渾長子吐延,因對所征服的羌人殘暴不仁,最后被羌人首領姜聰刺殺,彌留之際,吐延留下遺訓“吾氣絕,棺斂訖,便遠去保白蘭。白蘭地既險遠,又土俗懦弱易控。”當時白蘭國屬于吐谷渾的羈縻(籠絡控制)之地,白蘭國由白蘭羌人控制,白蘭羌人性格懦弱,便于控制,而且白蘭地區易守難攻,是吐谷渾必須保護好的大本營。
第二次退守白蘭,是在公元398年,由于吐谷渾國王視羆,起初謝絕了西秦賜封的白蘭王稱號。西秦國主乞伏乾歸大怒,率領大軍興師問罪。視羆再次遠遁白蘭,才逃過一劫。
公元417年,西秦派大軍攻打吐谷渾八世國王樹洛干,樹洛干大敗,“走保白蘭山,慚憤發疾”而卒。此為三守白蘭。
公元444年,吐谷渾內亂,北魏派遣大軍征討吐谷渾,吐谷渾大敗,國主“慕利延奔白蘭”??墒沁@次退保白蘭吐谷渾以失敗告終,公元445年北魏攻占了白蘭等地。吐谷渾國主慕利延率主力部隊一路西逃,占領了新疆于闐,“殺其王,據其地”。公元446年,北魏軍退,慕利延又回到白蘭等故地。此為四守白蘭。
公元460年,北魏派軍兩路攻打吐谷渾,此時,吐谷渾十二世國王拾寅正在白蘭建立王城,故史書不用“奔保白蘭”,而是說“拾寅今保白蘭”。這也算是吐谷渾五守白蘭。
貴南作為吐谷渾可靠的根據地,在其興衰成敗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唐代,貞觀初年,李世民西伐吐谷渾,一度以黨項羌野利部落設置玉州(治今沙溝鄉查納寺古城)、西康州(治湘水縣,今森多鄉青羊禾古城),貞觀八年陷落于吐蕃。
野利部落是黨項羌八大姓之一,拓跋部落在八大姓中最強。后野利與拓跋(即后來的西夏開國皇帝李氏,拓跋之名來自鮮卑,說明其融合了吐谷渾血統)等其他黨項部落一起被迫東遷寧夏,建國西夏。李元昊第五位皇后即為野利氏,野利仁榮、野利旺榮兄弟更是元昊股肱之臣。
五
歷史總有插曲,明末,地域遼闊、水草肥美的青海湖流域和青海西部吸引北方蒙古部落駐牧青海。固始汗及其子孫向藏地征收賦稅,“以養青海之眾”。原來生活在這里的藏人“失其地,多遠涉。其留者不能自存,反為所役屬”,成為蒙古貴族的屬民。清廷把青海蒙古分為二十九旗。貴南為察漢諾們罕旗轄地。到嘉慶年間,蒙古族人口減少,黃河以南貴南等地恢復為藏區。
正因為這段歷史,穆格灘也由此被誤認為是蒙古語地名。
進入民國。讓人們記住穆格灘是因另外一個特殊名字:貴南軍馬場。
貴南軍馬場的前身是軍政部聯合勤務總司令部貴德軍牧場,1939年由國民政府在過馬營選址建成。過馬營此地,藏語為過芒洋,意為有泉水的地方,后由漢族人誤稱為過馬營。1943年政部貴德軍牧場兼并馬步芳魯倉軍牧場。至1945年,貴德軍牧場官佐士兵達到700余人,達到發展的頂峰。從1944年起,貴德軍牧場開始向部隊提供軍馬,當年入伍服役育成軍馬200余匹,自1945年以后,每年向軍隊撥出軍馬500至700匹,為抗戰作出了卓越貢獻。
1949年9月20日,馬場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貴德軍牧場,1956年該場隸屬關系改變,改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馬政局貴南軍馬場。同年,根據總后和省、州關于“初步利用穆格灘”的指示,成立了穆格灘分場。
穆格灘在新中國發展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留下了那個時代深深的印記。